“三岁的孩子就会用显微镜，读全本中文书，你信吗？不夸张，我亲眼目睹了。”白玮的焦虑在整个会客厅弥漫开。当同龄孩子对十以内加减法已烂熟于心，他正处在幼升小阶段的儿子波利仍需掰手指头数数。

失落、挫败、自卑，逐渐在这个五岁半男孩眼里装满。白玮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奉行“放养”教育的他咬牙为儿子报名了数学课后班。曾经，他极力为儿子撑起一个快乐轻松的童年，现在，这个梦碎了。

三岁学英语、舞蹈，四岁绘画、围棋，五至六岁适合乐器，七岁开始专长体育，一二年级后配合应试教育，争抢优质语数外辅导班名额……家长之间流传着一份幼儿兴趣最佳培养时间表。同样是学龄前，与波利住在同一小区的丁丁已经接触了十一种不同类别的兴趣特长班。

孩子被媒体称为“中国式中产阶级”的“命门”。尽管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房有车，他们却被裹挟进你追我赶的报班大军中，挣扎在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与不能牺牲童年欢乐生活之间。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这一切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心结

扎着俩小辫的圆圆，双手环抱胸前，皱眉嘟嘴，大大的眼睛瞪着手拿红色手风琴的吴曦，小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不耐烦。

吴曦和7岁女儿圆圆之间的博弈，每天下班后都会重复发生。一边是枯燥的音阶练习，一边是吴曦的严厉要求，圆圆的抗拒往往毫无效果，短短半小时练习时间里，她有时要哭上十几分钟。这个过程吴曦称之为“斗智斗勇”。

手风琴是吴曦一直以来的情结，因为年轻时有过一段学琴的美好回忆，她一直希望能将自己拥有的那把手风琴传承给女儿，“多有意义”。只是圆圆暂时无法理解妈妈的坚持。

7岁女孩安安的身上也同样承载了妈妈丁莲的梦想。由于条件限制，丁莲对钢琴的热爱被早早扼杀，怀孕后，钢琴是她坚定要让孩子接触的“必须兴趣”。
二十几年前，在学校兴趣班第一次接触到钢琴后，丁莲快速掌握了五线谱，曲子不过两遍就能记住，表现非常优异。她很珍惜能够学习钢琴的机会，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每周三、周六下午，练习从来是风雨无阻。

根据进度，如果要学习更深层次，需要买琴天天练习。彼时，最便宜的钢琴标价一万多元，对月薪仅几十块钱的普通职工来说是天文数字。女儿的极度喜欢让母亲心软了，准备“借债买”，父亲却持反对意见，因为家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指望学成不现实。父亲的意志更为强硬，琴不买了，兴趣班也不让上了，丁莲的钢琴梦被迫终止了。

“当时钢琴老师听说我不学了，去找我妈说，这个孩子我相信能培养她考进中央音乐学院。他说着说着就哭了，那个情景我至今都记得。”钢琴从此成为了丁莲的心结，而后每每听到有人在弹钢琴，丁莲会特别难受。后来母亲说，安安的学琴费用就由他们来出，这也是希望能给丁莲另一种补偿。

练琴最考验的是家长的耐力，而丁莲跟安安发生冲突最多时也发生在弹钢琴时。因为安安不愿意练琴，丁莲不得不经常吼、骂、打。小情绪上来时，安安在琴谱上写“我不爱钢琴”，爱不会写，就画了一个桃心。她还会画一张哭泣的脸，表示自己很不高兴，哭泣的表情在琴谱上出现的频率颇高。

丁莲告诉女儿：“我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我说你就是再恨我，我相信你过了十几二十年，等你能跟这个钢琴交流时候，你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说。”

一个周二的下午，陪同安安练花滑的丁莲在朋友圈写下，陪伴孩子上各种兴趣班的时候，考验的不仅仅是坚持，还有大人对时间的掌控能力，对孩子来说，也是必须在漫长的学习和生活中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大人和孩子的精力都有限，在选择兴趣班的时候要务实更要慎重。一旦选择了就尽可能地坚持下去，要重质轻量，在孩子各种不配合的时候，能狠下心来做到不妥协。

今年三月，安安尝试了一首稍有难度的曲子，她整个人沉浸在音乐中，弹得非常好。丁莲听完，激动地对女儿说，“我不相信你弹刚才那首曲子时你的心情是烦燥的、不高兴的，我能感觉到你非常高兴。”

安安回答：“是的。”

那一刻，丁莲看到了自己的梦想在女儿的身上苏醒。

兴趣

11月13日晚8时，北京国贸三期零下5度的冰场上，多米被两个女孩高高托举，她们在为明年三月的花样滑冰比赛做准备。除了团体项目外，7岁的多米还将单独排练一支舞蹈参赛个人项目。

这是多米接触花样滑冰的第三个年头。周六晚的训练结束后，多米回到家已过零点，紧接着周日上午继续滑冰，从离开冰场到返回冰场前后不超过12个小时。“就差住在冰场了。”多米的妈妈Eva说。

除了滑冰，多米同时在学习钢琴、古筝、舞蹈、 奥数、英语 、素描共七项兴趣爱好班。由于小学是海淀外国语实验学校，学生专业分艺术、体育、音乐三类，周一到周四需要寄宿。多米主攻钢琴，还选择了古筝、舞蹈两门兴趣课，这都需要在午休和课后时间插空练习。

每周五下午两点二十分多米放学，六点二十分前往光明桥学习英语。周六上午十点至十二点在家上素描私教课。周六下午写作业、练琴，周六晚十点至十一点半滑冰，十二点到家。周日早上九点起床，十点出门奔赴冰场，十一点开始上课。吃完中饭，下午三点二十至五点二十去上数学课，晚九点睡觉。周一五点半起床，Eva从东五环开到西四环，送多米回校，开始新一周学习。

这“跟打仗似的”周末行程下，多米只能在前往下一个兴趣课程的间隙，在车上眯十五到二十分钟。

多米的同班同学曾和Eva聊天：“阿姨，我周末都快累死了，我妈给我排了三个课，我都上不过来，作业都写不完。”语数外三门文化课，每天一页作业，七天下来的量积到周五回家写，还有学校里老师布置的作业。这个孩子说：“我想变成外星人，我就开个飞船走了得了。”

然而，多米很少抱怨。家人觉得，也许与所报的班偏特长有关，这些课程都是多米自己感兴趣并主动去学的课程。Eva曾劝多米，太多了，你别学了。多米不干，说我想学。

“你不可能挡她道。”

在最初接触滑冰时，多米刚刚四岁半。上完两节体验课后，因为年龄太小，教练不收多米。为了能让教练同意，Eva就先自己去学滑冰，再来教多米。在Eva列出的花费单上，单单只是兴趣班的报名费用就达到了13.6万元/年，这还不包括学费、吃穿喝以及旅行花费。

相反，多米对自己要求很高，一定要做到极致。有一个旋转的花滑动作需要先在陆地练习，多米没做出来，涨红了脸，她对自己非常生气。听Eva说，多米从四岁开始学钢琴，“天天一边弹一边哭，一边发狠一边练。她不是说不想学，而是因为不会而着急，她就哭，她是这种个性。”

在Eva眼里，多米从来不会偷懒，“特别傻”。“她学不会东西就跟自己较劲，脑子特别轴。不会了我才练，下次不错了不就完了吗？你会了练什么呀？”

煎熬

“我觉着我比较失败，因为孩子喜欢的东西我都没有让她去做。”

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小柒主攻花样滑冰专业，这是母亲熊西经历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郑重决定。可最近，熊西认为她对女儿的兴趣选择产生了严重失误。

小柒的兴趣特长之路始于幼儿园时期。围棋、舞蹈、游泳、滑冰、绘画、钢琴通通列入名单，即便不上幼儿园，每周也最少会有三次游泳课和滑冰课，一周两次钢琴课。

熊西逐渐发现，游泳和花样滑冰之间是对立的。游泳要求脚腕是松的，而花样滑冰脚腕要求是紧绷的。

“花样滑冰有漂亮的衣服，可以化妆上台，那么大的一个冰场，那几分钟只属于我一个人。”

遵从小柒的喜爱，熊西在两者之间选择了花样滑冰，游泳只学了三种泳姿就宣告放弃。而小柒的身高条件，其实更适合游泳。

从一年级开始，小柒将花样滑冰作为主专业后，每周一、三、五的中午，熊西就得从学校将孩子接到冰场，赶在十二点一刻准时练习陆地项目。花样滑冰要求体能、柔韧性、有美感，脚底在冰上还得有感觉。小柒还分别在两个地方学习舞蹈，一个是练习软功、技术技巧的，一个是芭蕾。

“现在所有一切都在为花样滑冰让路。”然而这条路却越走越累。从一开始能在冰上待三个小时，到被逼着练习、经常挨打。去年小柒在北京的同龄孩子里还算是佼佼者，今年却因为教练等各方面原因导致她停滞不前。

失去和得到不成正比，“我现在想孩子是否要继续坚持了”。尤其这一年，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不管是金钱，保守估计仅在花滑一项上就花费了30万元，还有练习的大把时间，熊西想，这究竟值不值得。

小柒对绘画几近痴迷，早上起来吃完饭，她能在小桌上连续画两小时，不叫她，她可以没完没了地画。小柒的画有故事情节，有自己的想法，还有一些特别抓人的小情调。熊西觉着女儿很适合做一个优秀的插画师。可是因为练习花滑，留给孩子画画的时间太少。

已经三年级的小柒还面临着小升初的派位压力。熊西了解到，所谓的小升初电脑派位，无论好生坏生都被派到一个学校，但分到好班坏班拼的似乎就是奥数。熊西极不情愿地给小柒报了数学班课程。

在小柒很小的时候，熊西曾看过一个资料说，过早地学习数学不好，因为孩子没有数的概念。她认为这个理念特别对，但报班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孩子提前学数学。

班里十几个孩子，当老师让回答问题的时候，小柒会积极回答，但是她总是答错，再加上有很多类似等量兑换的题，小柒年龄小，就是弄不明白。尽管学校平时的功课对小柒来说不是问题，但是“在那个班里头，挫败感特别强”。

熊西曾在孩子上一年级时，停过一次数学课。因为她觉得够用，提前学完了，孩子上课会不听。但是到了三年级，熊西不得不给她加上了，不同的是这次报名的线上课程，在家就可以学，极大降低了时间成本。但相差两年的数学课，落下了远远一截。

熊西现在考虑，奥数跟生活到底有多近？长大后，对孩子来说会有多大的用？付出那么多的时间值得不值得？有这个时间是不是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但是当大家都学的时候，不学心里发虚。

“一年级、二年级时我斩钉截铁地不学，我一点也不心虚，可是三年级不学我心虚了。”熊西长叹一声，并不愿意相信自己也从众了。

出路

画画、舞蹈、声乐、合唱、钢琴、轮滑、游泳、英语、英语拼读、科学小实验、口才演讲、心算。在5岁半女孩丁丁的兴趣班课单里，除了已结课的轮滑和游泳外，还有9门兴趣课同时在上。

“丁丁你告诉我，你喜欢这些课吗？”

“喜欢。”

“那你最喜欢哪门？”

“都喜欢。”

“哪个是第一啊？”

“都有游戏啊。”

丁丁和妈妈郭赛的对话发生在北京天通苑小区内，这个小区的孩子在教育上只有三条出路：在天通苑上学，或者卖房买学区房上名校，还有就是出国。

家里贴着一张表格，那是郭赛对丁丁学龄前教育的规划。在这个阶段，她更侧重孩子口才、外语等语言能力的培养，促使孩子更好地融入接下来的教育中。等到孩子上学后，郭赛会和家人适当挑选丁丁的兴趣课，并慢慢增加心算和拼音读写等应试类课程。她有考虑选择网校课程来减轻家人和孩子的时间压力。

在熊西看来，周末在不同兴趣班中连轴转是迫于无奈，根本不是从孩子的兴趣出发。她无力改变这样的教育现状，自己唯一能掌握的就是逃：出国。可是因为暂时无法分身出国照顾女儿，她只能忍，孩子在国内多待一天，熊西都觉着是在害她。她说，但凡国外有一所完全封闭式的寄宿学校，她都愿意让孩子走。

“要不我们就不跟奥数较劲了吧？”熊西喃喃，当不了塔尖就不去争吧，争可能失去更多。

她打听到西城区有一家绘画特长的初中，可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敢轻易决定，或许学校资质一般呢？毕竟，小柒接下来走的每一步，她都输不起。

白玮看不到希望，这种感觉愈演愈烈。身边的父母一边吐槽培训班，一边又疯狂给孩子报班。改变这个环境希望渺茫，为避免自己和孩子的内心再有挫败感，他可以用金钱或是各种方式来争取保护。

白玮希望出国移民的这天能够早点到来，自己和孩子早一日得到解脱。他一点不担心在国外活不下去，无论是去开月子中心还是开Uber，白玮都心甘情愿，“因为那样才会有生活”。

11月20日，一则“芬兰正式废除小学和中学课程教育，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摆脱学校科目的国家”的消息在朋友圈传播。白玮转发评论：“这才是大胆的创新，比什么全国卷，3+X，奥数，好太多了。”

-完-